【論文教材】《南轩记》非苏辙所作考辨
《南轩记》非苏辙所作考辨
曾枣庄、舒大刚二先生主编的《三苏全书》(语文出版社,2001年)是目前最为全面地整理出版三苏著述及其研究资料的汇编。孔凡礼先生撰著的《三苏年谱》(北京古籍出版社,2004年)是目前最为详尽地考订三苏生平与著述的巨著。此二书都将《南轩记》编辑为苏辙的佚文,[1]其实皆误。鉴于此二书在苏辙文献研究上有着深远而广泛的影响,不可不辨。
《三苏全书》与《三苏年谱》辑佚所据皆为宋人真德秀所编《续文章正宗》。其卷十三《叙事》将《南轩记》属苏辙,此为讹误之始。试说如次。
先看历代《南轩记》的归属情形。
《栾城集》是苏辙亲手编定的,《四库全书总目·<栾城集>提要》云:“盖集为辙所手定,与东坡诸集出自他人裒集者不同,故自宋以来原本相传,未有妄为附益者。”未收《南轩记》。《元丰类稿》各本皆收《南轩记》,文末并有“南丰曾巩记”,[2]历代文章选集、总集中,除《续文章正宗》外,皆未将《南轩记》属苏辙。如明茅坤撰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卷150曾巩《南丰文钞·记传》收《南轩记》,题注:“子固所自为学具见篇中矣。”明贺复征编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600《记》收曾巩《南轩记》。清《唐宋文醇》卷56《南丰曾巩文》收《南轩记》,尾评:“韩愈而下,至于曾巩,类皆天资英妙,绝伦离群,而于圣道之要,学而有得。”
另外,《康熙字典·艹部》“茀”下引:“曾巩《南轩记》:‘得邻之茀地’。”《佩文韵府·去声·寘韵》“茀地”下引:“曾巩《南轩记》:‘得邻之茀地燔之,树竹木灌蔬于其间,结茅以自休。”此二书虽是摘句,但将《南轩记》归曾巩是无疑的。
再,雍正十年编纂的《江西省志》卷四十“古迹”目下“建昌府”有“南轩”云:“南轩,曾巩自记得邻之茀地燔之,树木灌蔬于其间,结茅以自休,嚣然而乐。廊庙之贵,万乘之富,吾不愿易也。”其旧迹尚存,自不当质疑。
清代学者何焯对《南丰类稿》作过精细的校勘,在其《义门读书记》卷42《南丰类稿》部分有按语云:“《南轩记》:‘得邻之茀地燔之’。燔作蕃,盖为蕃篱耳。”何氏肯定《南轩记》为曾巩所作无疑。
我们所能见到的各种苏辙著作的版本,都未收《南轩记》。[3]时贤的相关著述,除《三苏全书》、《三苏年谱》外,之前也没有将《南轩记》归苏辙的,如郭预衡先生主编的《唐宋八大家散文全集》(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1年),《南轩记》属曾巩。刘尚荣先生作《苏辙佚著辑考》(《文学遗产》1984.3),首次对苏辙佚著做了较为全面的编辑,未收《南轩记》。曾枣庄、马德富二先生校点的《栾城集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7年)为苏辙集的第一个整理本,后附《栾城集拾遗》,共辑得苏辙佚著三十七篇。陈宏天、高秀芳二先生点校的《苏辙集》(中华书局,1990年)为目前最通行的整理本,附录刘尚荣先生《苏辙佚著辑考》。曾枣庄、刘琳主编的《全宋文·苏辙》(巴蜀书社,1994年)为收录苏辙文最全的整理本。此三书皆未收《南轩记》。[4]
上已言及,误收《南轩记》之二书根据皆是《续文章正宗》,而《续文章正宗》本身问题甚多,《四库总目提要》对《续文章正宗》有如下评述:“……二十卷,皆北宋之文,阙诗歌、辞命二门;仅有叙事、议论,而末一卷议论之文,又有录无书,盖未成之本,旧附前集以行,今亦仍并录焉。”由此可见,《续文章正宗》本属草创,尚未完善。其出现编辑错误自然是情理之中。再,我们在查对过程中,发现《续文章正宗》所误非此一处,如,将曾肇《滁州龍蟠山壽聖寺佛殿记》误归曾巩,将王安石《芝阁记》、苏洵《木假山记》、《彭州圆觉禅院记》都误归于苏轼。那么,《南轩记》误属也就不足为怪了。
《续文章正宗》误将《南轩记》属苏辙,可能是苏辙家有南轩,辙与兄苏轼尝读书其中,且其弟兄诗文中屡有“南轩”语且以苏辙为多,如苏轼有《梦南轩》文云:“元佑八年八月十一日,将朝,尚蚤,假寐,梦归縠行宅,遍歴蔬圃中。已而坐于南轩,见庄客数人,方运土塞小池。土中得两芦菔根,客喜食之。手取笔作一篇文,有数句云:‘坐于南轩,对修竹数百,野鸟数千。’既觉,惘然怀思久之。”苏辙有《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》诗云:“念昔各年少,松筠閟南轩。闭门书史丛,开口治乱根。文章风云起,胸胆渤澥宽。不知身安危,俯仰道所存。”又《次韵王适雪晴复雪二首》:“重阴偶复合,飞霰满南轩。”《洗竹》:“寒甚南轩竹半黄,晚抽旱笋杂榛荒。”
因苏轼兄弟多言及“南轩”而误将《南轩记》归属苏辙,这是莫大的误会,所谓“南轩”者,也就是南向的房室,大凡房屋多坐北向南,因其既明亮且向阳暖和。古代诗文中,“南轩”一词比比皆是,我们仅从唐诗中随便举几个例子:
北林鹊夜飞,南轩月初进。调弦发清征,荡心袪褊恡。(杨希道《侍宴赋得起坐弹鸣琴二首》)
今朝下堂来,池冰开已久。雪被南轩梅,风催北庭柳。(王绩《春日》)
寂寂南轩夜,悠然怀所知。长河落雁苑,明月下鲸池。(卢照邻《和王奭秋夜有所思》)
仙郎早朝退,直省卧南轩。院竹自成赏,阶庭寂不喧。(崔珪《赠李郎中》)
敝庐在郭外,素产惟田园。左右林野旷,不闻朝市喧。钓竿垂北涧,樵唱入南轩。(孟浩然《涧南即事贻皎上人》
新丰主人新酒熟,旧客还归旧堂宿。满酌香含北砌花,盈尊色泛南轩竹。(储光羲《新丰主人》
再从文章风格看,苏辙的文风清淡平易,而曾巩的文章则古朴凝重,喜欢模仿先秦的文法,如“田于食”、“野于宿”之类表述,在苏辙的笔下是不会有的。
此外,从用词上也可以肯定《南轩记》非苏辙作而为曾巩之文,且试举几个词语以佐证之:
欿然
无欿然于心邪。(《南轩记》)
独游散弃乎山墟林莽僻巷穷闾之间,如此其于长者薄也,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?
(曾巩《送周屯田序》)
非书则无以自解,而乖谬若此,不能不欿然也。(曾巩《与王深甫书》)
惟先圣王之烈,虽自视欿然,察其用心如朕者,亦可以无憾矣。(曾巩《拟代廷试进士策问三首》其一)
仆仆然
不得其时则止,仆仆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。(《南轩记》)
顾仆仆然以坐自请者也,则世之为此者非妄欤?(曾巩《讲官议》)
有司常锢百货之利,细若蓬芒,一无所漏失,仆仆然其劳也?(曾巩《兜率院记》)
大凡作家用词用语,都有个人的风格特色,遣词造句自然从自己的词库中提取,往往有的词语可能反复在不同的诗文中出现,宋陆游“六十年间万首诗”其中不乏雷同而为人所讥就是这个道理。以上列举的这些词,苏辙诗文中是没有的。
还有,《南轩记》612字,其内容与苏辙生平及其25篇杂记了不相似。如“吾之昆弟饭菽藿羮之无以继”,苏辙无弟,凡道及苏轼,则皆云“吾兄”,道及兄弟二人事,则曰“吾兄弟”,“予兄弟”。《栾城集》中,“吾兄”凡9见,“吾兄弟”1见,“予兄弟”2见,当然也不会有“吾之昆弟”语。“吾之昆弟”当是曾巩指其弟曾布、曾肇。苏辙少时家道殷实,书香传家,父游学于外,其母程氏亲授诗书,当然不会“饭菽藿羮之无以继”。而《宋史》云曾布“年十三而孤”,而布下尚有巩之幼弟曾肇,则“吾之昆弟饭菽藿羮之无以继”自是曾巩语。《南轩记》“然而六艺百家史氏之籍,笺疏之书,与夫论美刺非、感微托远、山镵冢刻、浮夸诡异之文章,下至兵权、历法、星官、药工、山农、野圃、方言、地记、佛老所传,吾悉得于此”,苏辙读书不似其兄苏轼之杂,“读书至于诸子百家”(《上两制诸公书》),通读苏辙著作,亦知“历法、星官、药工、山农、野圃、方言、地记”非其所长。这当是曾巩论说自己所学。
要之,《续文章正宗》编撰粗疏,误将《南轩记》归隶苏辙,《三苏年谱》、《三苏全书》未遑深考,遂延其误。
附:
曾巩《南轩记》
得邻之暗地燔之,树竹木灌蔬于其间,结茅以自休,嚣然而乐。世固有处廊庙之贵,抗万乘之富,吾不愿易也。人之性不同,于是知伏闲隠奥,吾性所最宜,驱之就烦,非其器所长,嬛使之争于势利、爱恶、毁誉之间邪!然吾亲之养无以修,吾之昆弟饭菽藿羮之无以继,吾之役于物,或田于食,或野于宿,不得常此处也。其能无欿然于心邪?少而思,凡吾之怫性苦形而役于物者,有以为之矣。士固有所勤有所肆,识其皆受之于天而顺之,则吾无处而非其乐,独何必休于是耶?顾吾之所好者远,无与处于是也。然而六艺百家史氏之籍,笺疏之书,与夫论美刺非、感微托远、山镵冢刻、浮夸诡异之文章,下至兵权、历法、星官、药工、山农、野圃、方言、地记、佛老所传,吾悉得于此,皆伏羲已来,下更秦汉至今,圣人贤者魁杰之材,殚岁月,惫精思,日夜各推所长,分辨万物之说。其于天地万物小大之际,修身理人、国家天下治乱安危存亡之致,罔不毕载,处与吾俱,可当所谓益者之友非邪?吾窥圣人指意,所出以去疑解蔽,贤人智者所称事引类始终之概以自广,养吾心以忠,约守而恕行之,其过也改,趋之以勇,而至之以不止,此吾之所以求于内者。得其时则行,守深山长谷而不出者非也。不得其时则止,仆仆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。吾之不足于义,或爱而誉之者过也。吾之足于义,或恶而毁之亦过也。彼何与于我哉?此吾之所任乎天与人者。然则吾之所学者虽博,而所守者可谓简,所言虽近而易知,而所任者可谓重矣。书之南轩之壁间,蚤夜览观焉以自进也。
[1]见《三苏年谱》第99页、《三苏全书》第十八册第383页。
[2]参陈杏珍、晁继周点校《曾巩集》(中华书局,1998年)前言及第285、286页。
[3]版本择要罗列如次:宋刻《苏文定公文集》、宋刻递修本《苏文定公集》、宋刻递修本《栾城集》、宋婺州王宅桂堂本《三苏先生文萃》、宋刻《标题本三苏文》、明嘉靖二十年蜀藩朱让栩本《栾城集》、明活字翻印蜀藩本《栾城集》、明清梦轩本《苏文定公栾城集》及清道光壬辰眉州三苏祠本《栾城集》。
[4]曾枣庄先生《苏辙年谱》(陕西人民出版社,1986年)、孔凡礼先生《苏辙年谱》(学苑出版社,2001年)亦未将《南轩记》误属苏辙。